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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有三和中医药发展基金会

专访卢崇汉教授 | 回到中医的思想原点

主讲人:同有三和基金会

发布时间:2020-10-26


    

编者按:本文源自2015年秋“纪录中医”系列纪录片第一季《千年国医》摄制组对国内中医界扶阳学派领军人物,成都中医药大学卢崇汉教授的采访。

卢教授回顾了自己超过一甲子的中医之路,话题丰富,涵盖家传渊源、院校求学、中西之见、医理求真、精准用药、扶阳心法、中医教育,等等。

学习当“温故而知新”,本文曾发表于公众号“同有三和中医馆”,内容经典,值得反复研读,与大家再次分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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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学——耳濡目染的童年

我出生在世代为医的家庭里面,4岁开始识字,最早认识的字都是家里常用的中药名,从“桂枝尖、制附片”这些字做成的识字卡片开始,然后才是书上的字。5岁多的时候,就可以认两千多个字。那时候还不知道《黄帝内经》是什么意思,父亲就拿出来让我认,后来再大一点就让我拿毛笔写。中医吸引我,是因为家里每天都是病人,我们家生活的院落就是看病的地方,行医条件还算比较好,有很大的诊室和候诊室。家里没有设药房,但有一个小药柜,就像现在的家庭有一个小药箱一样,小药柜专供家人自己用的。这个小药柜提供了我对中药和中药炮制的认识,所以我很小就能够鉴别家里常用的那几十种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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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
师承——巨人肩膀上的习医

真正学医,应该是在11岁多,要跟爷爷、大伯父、父亲叩头行最传统的拜师礼。虽然是父亲,爷爷,大伯,但拜师还是很严肃的一件事。要点香,除了祖师爷郑钦安的画像,还有颜龙臣的照片。小的时候我在学校上完课马上就要回家学医,所以学校的课外活动我基本上没参加过。对同学也没什么印象,这个还是有点遗憾的。拜完师以后,他们就开始逐条地讲郑钦安的一些书,《医理真传》、《医法圆通》、《伤寒恒论》,有些甚至要背下来。再后来,就是张仲景的《伤寒论》。对于经典,他们已经把书上的东西,融化成自己的了,所以在讲解的时候已经对书里的内容进行了归类,又结合了自己的理解来对我进行讲解,对我来说站在了三座大山上,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捷径。学习望诊的时候,也会把当天病人的情况对照着讲,从病人的脸色、走路的姿势、与人交流的神情来判断他哪个地方出了问题。以后再看到这样的病人,就很清楚他是哪方面的病,再加上针对性的问诊,每项再去印证,就可以验证这个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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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
言传——“语之所贵者,意也”

十八九岁的时候,我大伯父每天都要去喝茶。他的生活很有规律,一般早晨5点就开始看病了,看到8点多就休息了,看完病还可以到单位去上班。成都茶馆很多,我们只要有时间,都要去喝茶,喝茶实际上也是一个提问讲解的一个过程。有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坐在邻桌喝茶的人,面如土色,眼神完全散了。虽然他好像还在那坐着,但是他已经精气外泄了。我大伯父当时就说,这个人马上就要没有了。第二天又去喝茶的时候就有人在说,我们刚刚走了还没有两分钟,这个病人在椅子上坐着一下就倒下去了。喝茶的时候,聊的事情就比较多,除了一些新闻,还有就是遇到的病,比如我今天遇到一个病人,具体是什么情况,我的这种用法是否正确,我们都会摆谈。



4

身受——受益匪浅的历练

刚刚学习摸脉的那几年我挨过不少打,比如说今天有五个病人,父亲大伯父祖父,摸出来的脉基本上是一致的。我刚开始就跟他们的判断有出入,错摸一步脉用戒尺打一个手板。刚开始,我看五个人的脉象,最多的时候可以挨二十个手板,一个月过后,可能只错十二三个脉象了。慢慢地,只错几个,一年多以后,基本上不会错了,也就没有挨过打了。另外就是通过摸自己脉象的变化去学习和体会,我小时候想感受“太阳伤寒”,就想办法把自己整得来恶寒,发热、头痛,于是我就去淋雨让自己受寒。脱了衣服去吹风,冬天打光胴胴在外边站着,当然大人后来晓得了过后把我骂了一顿。又打喷嚏,又流清鼻涕,一下就头昏了,就开始有一点恶寒的感觉了,就麻麻痹痹的。这个时候的脉象,就是浮紧脉,我就深刻地记住了,这就是浮紧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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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

西医——用心良苦的抉择

我1963年开始行医,一直到现在。除了从小家里对我的中医药教育之外,我在1973年26岁的时候去了当时的江苏新医学院上大学,是南京中医学院和南京医学院这两所大学合并而成的。这两所大学都在汉中路,且只有一墙之隔,所以就把墙打通变成一所大学了。我当时面临一个选择,是在大学学中医还是学西医?当时祖父已经去世了,我征求了父亲和大伯父的意见,他们都认为我应该去学西医。不仅是因为要了解当今医学所发生的一些事情,而且也担心一旦去学中医的话,会有很多跟钦安卢氏所认识的问题不一样,这就会出现在理论和临床上的碰撞打架。老师给你讲,你觉得老师讲的不对,可能就会产生抵触情绪。所以学西医,我觉得这个选择真的是很正确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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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南京学医,父辈希望我不要暴露自己的过去,结果一个学期都还不到,就有人找到我学校来了。一个成都军区的领导,他到南京任职时得了类中风,口眼歪斜,去了南京几家最有名的医院,中医西医治疗了三个多月效果都不理想,他就回到成都找我大伯。结果我大伯让他直接回南京去找我,我去看过后这个病人没几次就好了,我就是用了在卢氏的四逆法的基础上组成的方剂,使用了大剂量制附片。为了保证用药的精准,我用的都是从成都带的药。治好他的病后,整个学校就知道我是四川卢火神的后代,这样子一传开,地方领导、部队领导、艺术界的、医疗界的都来找我看病,包括医学院的领导、老师及家属。


6

探索——“阳主阴从”观思想的提出

我在1974年就写了一篇文章,提出中医学阴阳学说的理论核心是“阳主阴从”观,“阳主阴从”观是中医扶阳思想的理论核心。写出这篇文章后,我又看到了任应秋教授写的一个小册子《阴阳五行》,我就通篇反复地读,根据我们祖辈以及郑钦安将近两百年的临床基础,觉得对阴阳的认识还不应该是绝对的平衡观问题,即使是相对平衡,这个相对平衡也一定有一个主导,这个主导就是阳。所以我把内容写好了过后,第一个就寄给了北京中医学院的任应秋教授。

1980年任应秋教授到成都中医学院讲学,讲到“现在有的人对阴阳学说提出了新的思路和想法,认为阴阳这二者应该有主从关系,他们提出阳主阴从的理论一定要有坚实的临床实践来检验,来支撑,否则就是无本之木。”我认为“阳主阴从”观,是中医扶阳思想的核心,中医的扶阳思想是从《周易》、《黄帝内经》、张仲景的《伤寒论》和刘止唐(刘沅)的《槐轩全书》这些经典中来的。扶阳的目的,就是使人自愈能力增强,因为任何疾病都可以自愈,而扶阳就可以增强自愈能力。人生阳气的旺盛与虚衰,决定了机体正气的强弱和抗邪能力、康复能力、自愈能力的高低,所以卢氏扶阳思想的核心强调了阳气是人生立命的根本,是生命之本,是健康之本。


7

磨练——“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”

我1978年的时候开始在成都中医学院(现成都中医药大学)从事教学工作,当时给学生上课,讲中医学基础,开篇就是阴阳五行,我就加上我的一些观点,“阳主阴从”观一下就跑出来了。事实上教材并没有这个思想,但我认为大学就应该百家争鸣,应该把正确的东西告诉同学们,于是就没有按照教学大纲来进行教学。那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利害程度,学生在考试和写论文的时候把我的观点写进去了,这样跟标准答案就悬殊太大,得不到分,学生本来应该及格的,没有及格。后面领导找我谈话,暂停了我的教学。

8

悟道——医者用药的格局

作为一个医者来讲,应该倡导用药精准,这种精准就是该用的药用,不该用的药就不能用,剂量该多还是该少,一个方如果多一味药,或者某一味药少了剂量,整个格局就会改变,就达不到你希望它要达到的作用。爷爷说要看到二十万人次,中医才能算入了门了。三十多年前我看一个失血病人,用四逆汤加参,加了三钱高丽参。我判断他因为大失血过后还会出现虚脱,虽然用了四逆法,但是担心万一不能解决他出现突发性的虚脱问题,所以用高丽参,可以达到补气的作用。但是其实我忽略了四逆的扶阳,因为阳一扶,气自然就会回归,就能够通行,他就不至于出现虚脱。另外他当时的脉象,出现了明显的虚和大,这种情况下用高丽参,就阻碍了阳气的恢复。如果加高丽参,病人病情的改善,可能要多花一个星期,如果不加高丽参,病人提早一个星期就能好。

现在扶阳很火啊,扶阳的书、扶阳的茶、扶阳的药食、扶阳的器具、扶阳膏、扶阳缸、扶阳盆等等很多。有好的一面,但有很不好的问题。对于很多疾病我们需要去扶阳,但是没有透彻地掌握扶阳的理法方药就盲目的在临床上使用,是会出很多问题的,中医没有正确的辩证也是会有副作用的。对于精准医疗,扶阳是极端重要的。一张处方有十样药,其中九样都恰当,有一样药恰恰在这个里头不能用,一旦用了,虽然病情会减轻,但是也会留下用药不当的祸根。所以,扶阳一定要有章可循!特别是在用附子的时候,我们反对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地使用它,也坚决反对没有章法的配伍。不正确地使用扶阳的方药,病人往往不是马上出问题,很多都是若干年以后问题才显现出来。它可以导致人体脏腑生理功能受损,比如肝受损,肾受损,还可能对心脏有影响。即使没有马上表现出来,但是由于配伍的失当,也会造成潜在影响。


9

愿景——返璞归真的传承

中医教育最大的危机就是没有传承。所谓传承,就是要有授业的人。首先他得有深厚的医学根底,而且必须要有中医临证几十年的经验,他才有资格去教人,去传承。否则的话就是伪传承,假传承。可惜的是在整个中医界,真正能传承的太少了。现在的一些中医医院,让他们谈一谈对病人病情的认识以及处理方法,完全都是把西医的思维套上去,谈的全部是西医的学术理论,根本不会用中医的思维来谈这个病。再这样走下去,中医会真的不复存在。当下的中医,应该回归到中医的“原点精神”上去。即便是你暂时不承认“阳主阴从”观,那么你也应该回到内经的思想上去,仲景的思想上去,回到真正的中医的思想上去。如果能这样,中医以后的发展,肯定会越来越好。



文章来源:同有三和基金会公众号